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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大家好
我是林懷民
我覺得我是一個滾動的石頭
我永遠在東張西望
希望看到一個 更明亮的太陽
如果明天跟今天完全一樣的話
我肯定是不要起床的
我大一的時候 進了政大念法律系
一年後 轉到新聞系
到美國繼續念新聞 一個學期之後
轉到 英文系的 小說創作班
同時開始跳舞
25歲我回到政大教書
大概是最年輕的講師
第二年,我給自己闖了大禍
我創辦了「雲門舞集」
(笑聲)
(掌聲)
「雲門」,是台灣第一個職業的舞團
在這之前,沒有人以藝術性的
舞蹈表演能夠安身立命
所以,大家都覺得
這個年輕人很好,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大家嚇了一跳,同時,
我的朋友說:你頭殼壞去嗎?
我的父親,就跟我說一句話,他說:
「舞蹈家呢,是所有的藝術家裡面最偉大的,
因為他用身體來作表達,最辛苦、最難」
「但是,」他說,
「跳舞可能是乞丐的行業啦」
十年前,我的母親過世之後
我們在她的遺物裡面發現
有一個用我的名字的存摺
裡面有一百多萬
我才意識到說
原來,三十年過去了,
她始終在擔心着
這個兒子有一天會餓死
所以她就省吃儉用幫我存了這個存摺
我其他兄弟都沒有
為什麼我做這個事呢?
我的父母親從小要求我們要服務人群
我在60年代成長
60年代是年輕人的世代
披頭四、嬉皮
年輕人反戰、金恩博士說:我有一個夢
那是一個民權運動的一個開端、一個高潮
他們果然做出了很多的事情
60年代教我們說年輕人有責任,而且有能力
來改變社會來改變這個世界
我回到台灣的時候,遇到一些很愛跳舞的女孩子
那我就說,台灣人很喜歡看跳舞
可是沒有自己的團
我們來成立自己的團
說得很容易阿
不過那個時候,我們心裡想的舞台
不在紐約、倫敦、巴黎、莫斯科
我們想的說 小小十來個人
可以到學校為學生演出
到社區為民眾演出
因為父母親的話
他們的警告
當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
這輩子,我可能不能買自己的房子
但是,頭殼都壞去了,所以就繼續做
所以1973年9月29日,
雲門舞集在台中中興堂做創團的首演
今天早上,我忽然發現
今天正是雲門創團首演的40週年紀念日
(掌聲)
謝謝
台中演完了我們搬到中山堂演
居然在賣票賣掉三千多張,外面還有黃牛
大家都非常高興,我大概有三個月完全的精神崩潰
因為不止雲門是一個第一個職業舞團
沒有前例可緣,沒有這樣的生態
更重要的事情是,我學跳舞就這麼一點點而已
我跳舞我沒編過舞阿
就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以我那個時候就開始認真地學習編舞
這麼多年來,我從舞者的身上
看到瞭解到什麼叫做身體
什麼叫做動作
我在演出的場合,從觀眾的反應
來學習怎麼樣編有效溝通的舞
但是,雲門的工作不只是編舞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裡,在70年代在80年代
阿~要管人事行政,要去募款
對我來講是有點艱難的事情
出去跟人伸手、討錢
喔~我爸爸說過這是乞丐的行業嘛
但是,我從一個寫小說的年輕人
忽然間走出書房走出房子
去跟人家做訴求來請人家幫忙
我覺得因為我走出來了
像從這個紅框框走出來
它是一個很棒的事情,我開始跟很多人打了照面
我開始認識很多人
當大家拒絕我的時候
我就覺得很坦然,因為我小時候
14歲開始寫小說常常被退稿
這退稿是應該的,但是有人願意幫助你的時候
要非常的珍惜
那是一輩子的恩情
因為別人來找我做什麼我不一定會答應阿
同時也要意識到
那些協助跟鼓勵後面的一個期待
所以我就背着這樣的一個心情繼續找
阿有時候一天工作要到18小時、20小時
到今天為止我差不多工作也要工作到16小時
不只是創作
也要學習生活、學會怎樣變頭腦去創作
但是其他的事情,也要照顧到
為什麼呢?
因為我手頭上捧著的
是許多舞者的青春
當他們的同學都開了舞蹈社
買了汽車、付了房貸
開始住進公寓、大樓的時候
他們非常辛苦的
一天八小時跳舞,然後收入非常的微薄
我覺得,我不能辜負他們
而其他的人,對雲門有幫助的人
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待
也許是更重要的,我覺得
我不應該背棄年輕時出發的
一點點“頭殼壞去”那樣的一個想像
我必須去證明我頭殼沒有壞去
我要證明說是你們頭殼壞去啦
(掌聲)
但是雲門舞集還是在1988年宣佈暫停
因為我等於一出了學校進入社會
所謂進入社會就是進入雲門這個很奇怪的一個行業
我就一直覺得我好像掉到,
我好像住在一個洗衣機裡面迴旋的在那邊攪動着
快樂嗎?沒有想過
但是大概還可以活下去吧
我是這樣想的
我一直把自己當作一個
雲門的一個小齒輪、一個小棋子
報紙上登的那個林懷民跟得獎的林懷民
他不會跟我一起回家
我還是過我的日子
我是過我的工作
因為,如果我把自己弄得很大的話
也許台灣容不下我
也許,我離開台灣
我不能想像外國的藝術家是怎樣
不是我們在台灣、在這樣的時代
在這樣的環境工作
我覺得我是一個齒輪、小齒輪
我就這樣工作
但是齒輪也會有疲倦的時候
因為,1983年我創辦了今天北藝大的舞蹈系
所以雲門、舞蹈系,蠟燭兩頭燒
到了88年的時候我發覺
我完全的力竭
同時我要必須面對的是
資深的舞者,當年餓着肚子一起跳舞、創團的舞者
他們結婚了、有孩子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頓他們的下半生
那麼,我要面對我自己
當我這麼忙碌,我還能夠編出更好的舞嗎
所以,1986年我決定把雲門暫停
88年宣佈的時候,整個社會也惋惜
惋惜的聲音
可是我覺得把雲門停掉
是我一輩子裡面最好的作品之一
因為你面對了、你反省了
你知道你不行了
所以我們用了兩年的時間,來執行這個暫停的計劃
安頓了資深的舞者
讓他們找到新的工作
安排年輕的舞者到美國繼續學習
當雲門停掉的時候
雲門手頭上有八國的邀約
從來沒有這麼多
但是不足惋惜
因為八國邀約只不過是坐了很多次飛機
下來一樣沒有錢、人更累所以就停掉了
1990年我從美國回到台北第二天
一個計程車司機問我說
雲門為什麼停掉了?
我說,表演藝術在台灣是很難的
我就告訴他很多很多的事
他表示他的理解跟同情
但是,我要下車前
他跟我說:林老師阿
在台北這樣的混亂的交通裡頭討生活,也不好過
每個行業都有它艱難的地方
他說台灣需要有雲門舞集
他車子開的時候他喊:林老師加油!
我站在路邊
非常的,羞愧
因為這裡面,不只是自己背棄了出發的
那一點對自己的想像和期待
也背棄了許多支持雲門的人
背棄了年輕時代
覺得要去服務的基層的民眾
1991年雲門復出
這個時候我們發現
再度肯定,我自己再度肯定
這是最好的作品
因為雲門的暫停,成為復出後的雲門最大的資產
在離開雲門的三年間
我在東南亞逛來逛去
豐富了我的視野、豐富我的人生
我們的技術總監林克華先生到耶魯深造
行政總監溫慧玟小姐到美國去拿了個MFA(藝術創作碩士)
回來的時候我們不是熱情的、頭殼壞去的年輕人
我們好像成熟一點
我們好像有一點點專業的概念
同時,最偉大的事情是
解散都解散了
了不起再解散一次就完了嘛有什麼好怕的
所以復出的雲門希望朝著整個永續的方向來走
而這個時候台灣的經濟發展的一個狀況
企業界也開始幫雲門的忙
所以今天在創團的40年後
「雲門二」深入偏鄉小城
去演出,在大學裡頭駐校
而在國泰金融機構的支持下
雲門做戶外公演18年
每一場觀眾至少三萬
然後有的到了八萬
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個舞蹈的演出
秩序井然,離開的時候
廣場上沒有一張紙屑
台灣人是很棒的
那這裡面也代表着一個大家對
一個精神生活的需求
我覺得我要做得更好
在國外常常有人問我說
你到偏鄉去演出、你到南部到台東
去演出的時候,你是不是推另外一個節目
不是的
一樣的節目,是在紐約、莫斯科跟巴黎演出
因為台灣就這麼大
我必須說,我的90年代以後
國際上一直越來越覺得我是一個好的編舞家
我是這幾萬的觀眾訓練出來的
為什麼呢?
因為全天下沒有不好的觀眾
只有不好的演出
在戶外的這樣的幾萬人的場合裡頭
如果你不是拿出讓他目不轉睛的作品的話
小朋友就開始鬧
大人就走掉
我要把他耗在那裡
所以他們給我最大的考驗
所以,只要是能夠通得過戶外演出的幾萬觀眾的話
我想紐約時報也要買單囉
是的
我是這些基層的觀眾,訓練出來的
今年四月的時候
我參加大甲媽祖的繞境
在西洲,在一個早上三點鐘,暗暗的
一位農村的婦人出來,拉著我的手
跟我說:多謝你美麗藝術
謝謝你美麗的藝術
一句話,從基層的朋友講出來
我覺得,阿~40年的辛苦
可是能夠求魚得魚
能夠這樣子的把頭髮白掉
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前幾年,我到印度
菩提伽耶去朝聖,那是佛祖得道的地方
菩提樹枝葉扶蘇大概就是這個天堂這麼大
廟關門的時候我走出來
忽然間後面有個人問我說
你是台灣來的嗎
我回頭一看,是個喇嘛
可是一口漂亮的普通話
我請他到路邊的茶桌去喝茶
他告訴我,他山東人
為了想當喇嘛
就幾年的時間打工,到了拉薩
在廟裡頭幫忙
然後,他想見達賴喇嘛
他就從拉薩往尼泊爾走
然後到了邊界被解放軍抓回去
關了一年,放出來他繼續走
又被抓回去關了一年多
他第三次偷渡成功,到了達蘭薩拉
他見到了達賴喇嘛
我問他說,然後你現在要做什麼
他說:我想回西藏
我說,阿你那次不是已經被人抓起來了?
被抓起來再關起來
他說: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我離開他之後,回過頭去
我看他把桌子清一清,在樹下
印度的一月的寒冬
他躺下去,把那個袈裟一披
他睡覺了
在哪裡都一樣
原來,他對自己的那個‘我’的慾望降到最低的時候
沒有不可能
人生,沒有任何的限制
年輕的時候
去撞擊、去認識自己
檢討、反省、往前走
是的,人生不設限
除非,你給自己製造障礙
今天很高興見到很多的年輕朋友
我們白頭髮的人講的
也許是另外一個,但是我們相信
每一個時代都有他的限制
可是那個限制是你主觀的認定
不是外面加諸於你的
最後我想告訴年輕的朋友們
年輕的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勇敢
不要害怕
(掌聲)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