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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
我买了几尺碧纱,对折一下,在中间缝上一道直线
左肩上打个结,把右肩露出来。
用鲜辣潮湿的绿色做旗袍,再露出粉红色的衬裙。
看久了会得色盲症的。
我乳房太小,怕滑下来
带子绑紧就成
西洋女人的腰身,通常是要裁缝用钢条和鲸鱼骨束出来的。
我是天生的细腰,我不用。
补袜子我用指甲油的
妈从来就说我针线活不好
我喜欢旗袍、洋装,还有短衫
用宝蓝丝绒做短衫,会很漂亮
停电了。士洪!
我的裁缝到了。
佟太太好。
裁缝先生好。
佟太太,您要做什么式样的旗袍?
您想做什么式样的旗袍?
什么式样?就拣你做得最多的式样吧。
佟太太,您真聪明,做得最多的式样就是最流行的式样。
你说什么?
做得最多的式样,就是最流行的式样。
不,不是这句,是上一句。
您想做什么式样的旗袍?
不,不是这句。
哦,佟太太,我是说,您真聪明。
是吗?还从来没人夸我聪明呢。
我喜欢对面的房客,他好像不太爱说话的样子。
对于不爱说话的人,眼神就是一种语言。
对面姓孙的房客老是向你瞟眼睛
他再看你,我就把他赶走了。
别发疯了。
要去南洋了,要紧的是你。
嫁个不爱的人,会有好日子过。
白色的天,水阴阴的
梧桐叶子,黄翠透明,就在玻璃窗外。
我真想知道对街的那排公寓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在阴天里,它显得寂静、落寞。像是没有人住的样子。
里面住了很多人,和我们这栋公寓没什么两样。
我们这所公寓房子,就是站在窗前换衣裳,也没人看得见。
我脸红了!他让我脸红。
为什么我们不敢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看一眼呢?
被看的人没有什么损失,看的人也会得到片刻的愉悦。
我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
像是冬天里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
可是我丈夫振保他看不出来。
他不要我,然后,我就飘散了。
我的眼泪唾到你脸上了
你是好人,你同情了我
我不嫌烦,我想无歇无休。
佟太太,您真年轻,真聪明,真漂亮
像您这么端庄的女人,我见得真少。
你说话真好听。我的眼泪,又唾到你脸上了。
下雨了,别在窗前站着,会着凉的。
你不是说你的同学快到了嘛。
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叫佟振保。
下雨天,我第一次到王士洪家,看见王娇蕊
她坐在王士洪的大腿上,手上点着烟
烟雾一缕,她的神情温暖、迷离,我掉进去了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
不是那一刻,是以后。
反正是爱上了。
那一天,也下着雨。
我回公寓取大衣,大衣不在衣架上,我向客厅走去。
门开了个缝。
门虚掩着。她把我的大衣挂在客厅里。
她就站在我大衣面前,手里夹着半根烟。
那是我的烟,她贪婪地...
闻着。
她爱上我了。
今天下雨。
天凉了,下着雨。
我回家取大衣。
我成家了。
大衣不在衣架上。
现在,这是我太太。
我站在过道里。
曾经,这是我情人。
心里一跳,我向客厅走去。
真多愁善感。
心怦怦的。
真值得纪念!
有一种异样的...
命里注定的感觉。
我听见门响。
我听见门响。
你同学来了。
我丈夫回来了。
等等,我先进去。
你没有敲门。
我回自己家,敲什么门?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拿件大衣。
你的大衣挂在过道里。
下这么大的雨,您受累了。
不...不累,我也是刚来。
哦?
你...在家吃饭吗?
雨下了已经不止一个钟头了。
可小裁缝的包袱,一点也不见湿。
裁缝的包袱一点都没湿,我丈夫一定看出来了。
旗袍做肥了一点,量了尺寸回去好改。
裁缝的脚上也没穿套鞋。
我给她丈夫一看,头已经晕了。
我赶忙从包袱里拿尺子,继续给烟鹂量尺寸。
别再碰那包袱
你的包袱根本就没湿,我丈夫已经看出来了!
你的大衣挂在过道里。
孟烟鹂冲我做了个奇怪的手势。
可实际上是为了拦住那裁缝。
这里做肥了一点
你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你为什么拦住我,你丈夫会看出来的
你来了不止一个钟头了,你的包袱一点都不见湿。
还敢从包袱里拿你的破尺子
我太太拦了你一下,你脸上还敢泛出厌嫌的神态
你个流氓加蠢驴!
侬,侬,侬过来。
侬有种,侬过来!
侬过来!
侬,侬过来!
侬过来!
侬过来!
一记耳光,拍死他侬!
什么都没发生。
过那边去吧。
你说她怎么能跟那样一个人?
做那个事!
痛苦了吧,痛苦了还不让我拍死伊!
你怎么能知道她做那个事了?
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发生完关系
那个男人再碰那个女人身体的时候
她那眼神、那神情完全不同,极其明显
傻瓜都看得出这对奸夫淫妇
而且是一对没有经验的奸夫淫妇。
你瞧那小裁缝的小脸蜡黄,真让人恶心!
我对烟鹂不错呀!
虽然我不爱她。可我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呀。
对,我不爱她
我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其实说真的,我也不在乎她在外面找男人
关键要看找什么样的男人。
其实男人也不怕被戴绿帽子。
关键看这帽子怎么戴
我本来就有点嫌弃她,她还给我戴绿帽子。
还跟这么个瘪三裁缝。
她还不点燃我。
她太不行了!
所以才找了一个更不行的。
安慰自己。
你老跟着我干嘛?
先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
不行,恶心。
那我来。
回来啦?
下这么大雨,你受累了。
不...不累,我也是刚来。
哦?
旗袍做肥了一点,量了尺寸回去好改。
在家吃饭吗?
不,晚饭也不用等我,我不定什么时候回来。
哦对了,待会儿小师傅走的时候,借他把伞
我看他还不知道外边的雨下得有多大。
他怎么能知道,他来的时候外边还大太阳呢!
谢谢佟先生,不用...
不客气,别忘了还就行。
你脸色不好。
脸色?我都没脸了。
想法子让自己振作,这世上总有什么东西让我渴望
比如说女人,我热爱女人。
女人?你还敢相信女人吗?
为什么不啊,我还天真着呢
我时常会想起女人。比如我在法国的初恋。
No,英国。
对对对,我在英国的初恋
还有王娇蕊
刚才回家的路上,我还想她呢
和烟鹂结婚之前,她是我热烘烘的情人。
和烟鹂结婚之前,她是我热烘烘的情人。
可是我已经不天真了,我成家了,还有一个九岁的女儿。
而且刚才孩子他妈还跟别人干那个事,我还心知肚明!
我受惊吓了,我不信女人了!
下雨天,我第一次到王士洪家,看见王娇蕊。
你没完了你啊?
她坐在王士洪的大腿上
手上点着烟。
那一刻,我爱上了她。
不是那一刻,是以后。
反正是爱上了。
我受惊吓了。
真多愁善感。
心怦怦的。
真值得纪念!有一种异样的命里注定的感觉。
真让人恶心!
窗户外头,一切都在惊慌疾走
雷电一闪一亮,我看见了佟振保。
对不起,门虚掩着,我就进来了。
娇蕊,没摔着吧?
士洪!
振保!老同学。
佟振保比这扇门本身的重量还要重上许多倍
他朝我撞过来,他把我撞晕了。
我把你撞疼了吧,宝贝儿?
疼!
记住啊,今天是咱们俩第一次见面。你可得表现得好一点。
能起来吗?
能
你好!
你好!
正盼着你来呢,我马上要去南洋了,很长时间不在上海。
我不放心我太太,她年轻、漂亮
是个南洋姑娘。中国话说不好,中国字也写不来
傻乎乎的,我很爱她
对面姓孙的房客老是向她瞟眼睛
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把他赶走了
现在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My heart was racing when I touched her hand.Her skin is so smooth.
千万别爱上王娇蕊,她是个有夫之妇!
她面容姣好,油光水滑。
她丈夫,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
身体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我佟振保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你是什么时候,勾搭上我太太的?是我去南洋之后吗?
是你去南洋之前。
是我先爱上振保的。
嗯,宝贝儿!
怪我眼睛没长好,把我太太介绍给你,还提供良好场所。
我对你很失望。
我很感激你,老同学。
你就是我的爱神,你让我认识了娇蕊。
我在你家,睡你老婆,用你的床
其实我真的,我的心并不踏实。
报应啊!
我知道朋友妻不可戏,可我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
那时候,我还年轻着呢。
我还天真着呢。
我不想负责任。我当时、现在,都不想负责任。
雨越下越大。
越下越大,天黑着脸。
窗外,一切都在惊慌疾走。
我真想知道对街那排公寓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奸情、淫秽。
还有爱情!
什么也没发生。
里面住了很多人,和我们这栋公寓没什么两样。
一切都在惊慌疾走。
雷电一闪一亮。
我看见了佟振保。
裁缝先生...
回来啦?
外面一直在下雨,烦死人了。
脚都湿了,烧点热水洗洗脚。
不用了
着凉了吧
你觉得脏吗
恶心!
我怎么觉得那小裁缝还在?
赶走!
你喝杯白兰地,暖暖肚子。
你能不能不要在我背后说话。
我想帮你做点事。
去,把那个沙发罩换了去。
刚换的。
再换!
我想帮你做点事。
再换。
喝点酒吗?
好.
干了!
急酒伤身。
你能不能别在我背后说话。
我想帮你做点事
关灯!睡觉!
振保,你也早点...
睡吧。
我太太王烟鹂。
什么王烟鹂。是王娇蕊,孟烟鹂。
我太太孟烟鹂,大学毕业,身家清白,面目姣好。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就站在玻璃门边上,低着个头。
她穿着...她穿着什么来着?
她穿着...你穿着什么来着?
我穿着灰底橙红条子的绸衫。
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笼统的白。
人家穿的是橙红条子的绸衫。
反正就是白。
那年我22岁,还有两个月大学毕业
我家里给我说了一门亲。他叫佟振保
刚从英国留学回来。我们见了几次面,还看过电影。
她见了我不抬头,见我的朋友不抬头。
连看电影都不抬头。
其实我也很想按照近代的规矩,走在他的前面
让他帮我加大衣。看电影的时候高高兴兴地和他说笑。
可是我就是不自然,我很笨。
不是笨,是相当地笨,相当地迟钝。
对,相当地迟钝。这是孟烟鹂最大的缺点。
起初我觉得年轻女孩羞涩点,也不讨嫌。
她虽然单薄,但脸宽柔美。
我在学校的时候是个好学生,兢兢业业
从来不和同学多来往。
我诚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程度差
所以不得不拣了一所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
从订婚到结婚,相隔的日子太短了。
可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我觉得挺惋惜的。
我对孟烟鹂有很多不满的地方,比如说她不爱运动
尤其是户外运动。
就连夫妻间最好的户内运动她也不喜欢
我是忠实地尽了做丈夫应尽的责任的
可我对她就是提不起一点兴趣。
起初他说我挺可爱的。
她那不发达的乳,握在手里就像熟睡的鸟。
后来鸟睡醒了,飞走了。
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
一切渐渐习惯了以后,她变成了一个很乏味的妇女。
什么味?
她换香水了?
她为什么要换香水?
她是给"拍死伊"换的。
这个香味,你不适合。
振保,还没睡啊?
你招她干嘛呀?
热杯牛奶安安神。
关灯!
睡觉!
我想帮你做点事...
哎,宝贝儿呢?宝贝儿!
换香水了?
真香!
原先的那瓶用完了,为你又换了一瓶新的。
真可爱。
我是一个可亲的女人。
嗯,可亲!
轻浮,人家可能不喜欢这种低劣的表达。
您在说俏皮话吗,佟先生?
看见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那你给我说说故事,陪我说说话吧。
还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吧。
那我说一句。
我说一句。
我是一个有点古怪的女孩。
九岁的时候,我想选择音乐或者美术作我的终身职业。
可就在那年,我看了一部描写穷困画家的电影
那个画家死得真凄凉。
我哭了一场
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很敏感。
我很爱弹钢琴,我会想象那八个音符有着不同的性格。
等等,七个。
哆来咪发唆拉西
哆
八个
要不怎么会叫八音盒呢
对,对!其实那是我们中国人的说法,洋人都叫...
Music box
真的吗?你们外国人真聪明
我太太一向认为我们上海,就是外国
我写文章,也爱用色彩浓厚,音符铿锵的字眼
比如你的名字我就很喜欢。
佟,很金属感。振保,很铿锵。
这姑娘太可爱了。
我太太一向就是这样单纯的。
我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长了?
不长不长!
对不起,还是你说吧。
说什么呢?
都行。
那就自报家门。吹吹牛呗!
我叫佟振保
我从英国留学回来。
我刚回到上海。
在一家英国人开的鸿益纺织公司里做事。
就像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上。
我刚到上海的第一印象就是:
传统中国人加上现代高压生活磨炼出来的坏。
都说上海人坏。
新旧文化的畸形产物,当然有着不健康的坏死部分。
但是上海人坏得有分寸。
上海人会奉承,会趋炎附势,会浑水摸鱼。
这是他们的处事艺术,而且他们演得还不过火。
就像是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一样。
可坏人不爱听好人的故事一样。
没有什么社会是文明的。
没有什么人是完人。
就像我对女人的观点。
没有一个女人是合乎理想的
但是只要她美,就是perfect的。
对不起,王太太。
别叫我王太太。
娇蕊。
哦,娇蕊,我说的外国话您听懂了吗?听得懂吗?
听不太懂。
人家听不懂!
不过你的声音挺好听的。
那我就换一种说法。
就像是我对女人的看法,没有一个女人是合乎理想的。
善良、慈悲,往往长得不美。
长得美的,往往却又刁钻、任性。
可还是美的好啊!
- 如果善良不美的话 -娇蕊,你身材真好。
- 就往往会有三分的讨人嫌 - 我还没见过像你身材这么好的女孩呢
-就像是"白雪公主"和"水晶鞋" - 我还没见过像你身材这么好的女孩呢
-美有美的地盘和道理。 - 大家都这么说。
-就像是我喜欢上海人, - 你的头脑真单纯,你的脸长得就像洋娃娃。
- 虽然她们带着三分邪恶 - 你的头脑真单纯,你的脸长得就像洋娃娃。
- 可是她美。 - 士洪一直都说我是个傻姑娘。
你的胸...
等等,你说什么哪?
调情啊。
你跟女孩聊天就应该说什么衣服啊,香水啊,还有...胸
胸?然后呢?
然后关灯睡觉啊!
睡觉,跟她?
你不想吗?
拥有婴儿的头脑,成熟女人的身体
这是最具诱惑性的完美结合。
难道你不想吗?
想,但是不行。
为什么?
她是王士洪的老婆。
又来了。
士洪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
我佟振保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对。
士洪去南洋了。
听见了吗,他的大衣、皮箱,都南洋去了。
两个礼拜前我就知道了,可还是不行。
她是一个有夫之妇
一个任性的有夫之妇是这世界上最自由的女人。
你不用负任何责任。
可我要对我自己负责任。
你想这么多就不好玩了。
现在已经不好玩了。搬家。
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
那一定有空房出租喽?
轻浮,表达低劣。
那你来
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
那看你有本事把我拆了重盖
我就喜欢听她说话的声音,蜜蜜的,就像耳根底下痒梭梭地吹着气。
我怎么是这么肉麻的人啊。
我感觉到单纯的肉的诱惑。
那是她的身体在作怪。
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了。当一个男人想占有一个女人身体的时候,
可你有没有想过
想得到她的灵魂,首先要占有她的身体。
你这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理由,证明应当同这个女人睡觉
你不觉得羞愧吗?士洪是你的老同学。
士洪都南洋了。
那你还抱这么紧干嘛?
瞧把你给吓得。你何必这么认真呢?
我认真了吗?
你当然认真了。
你知道每天她要给多少个男人打电话吗?
悌米...
悌米?请孙先生听电话。
悌米吗?
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
他是谁?凭什么要告诉你?
交际是一种本事,她学会了就不会再扔了。
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我太认真了。
这只不过是单纯的肉的诱惑而已,其实这算不得什么。
我跟王士洪也算不上什么割头换颈的朋友。
悌米,真是对不起
我下午有点事要办,怕你白跑一趟。
她在勾引你。
可我要这么就上钩了的话,她会觉得我不是个上等男人。
可如果你不上钩,她会觉得你不是个男人。
是吗?所以,咱们首先要做男人。
不要生气嘛,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再见!
她除了士洪不会就剩下你一个人的。
她有了丈夫还和别人牵连,还和我牵连。
所以啊
她是可以睡的女人。
两个礼拜没见了,我还以为你像糖似的化掉了。
一个人在家不怕吗?
怕你吗?佟先生。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
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
真正的绅士是不用假装的。
都两个礼拜了,天气都由秋凉转暖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关灯,睡觉!
烟
我爱上了佟振保,这样的爱对我来讲还是平生第一次
我们就像坐在双层巴士的楼上,车头迎着落日
玻璃上一片光辉,车子轰轰然朝太阳驶去
佟振保比那扇门本身的重量还要重上许多倍
越驶越远
- 他朝我撞了过来. - 越驶越热
朝我的快乐开过去!
他把我撞晕了。
朝着我无耻的快乐扑过去
我爱上了佟振保,士洪。
士洪!
扑过去!扑过去!
我堕落了。我堕落了。真好
别唱了,我该回家了
今天,下雨。我回家取大衣
我看见小裁缝的包袱一点也不湿
我看见了奸情、淫秽,我恶心。
你还是走吧!
要是被我丈夫看出来,我以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这就是我太太
振保!
振保的脸朝前望着,黄暗暗的灯光里,他的脸吓人又不可测
她眼睛虽然长在脸上,可眼神却从来都不集中
你还是走吧.
侬吓死人了!
你把我摔着了,你还吓着了?
你没敲门。
我回自己家敲什么门?
难怪我的朋友都不喜欢她,她说话、做事从来都不得体。
在家吃饭吗?
大半夜的吃什么饭?
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你看看你那张小脸,你脸都黄成那样了你还不走?
你俩倒挺像一对儿的。
我烧点热水你洗洗脚。
不用.
昨天就没洗。
关灯,睡觉
振保啊人好,心眼好。他吃亏就吃亏在这一点
实心眼待人,自己吃亏。哎,你说是不是?
您说得真对,您说得真好
现在这市面上是行不通的呀
连他自己的弟弟妹妹都这样忘恩负义,更不要说朋友了
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
振保一趟一趟吃亏可还是死心眼
现在这时世,好人是做不得的呀。
裁缝先生,你说对吗?
今天,下雨,街道湿乎乎地冷。
烟鹂,她把我吓着了。
我的红玫瑰,她温暖着。
为什么我在今天这么痛心的日子里,想起你。
别想了,都是过去时了,谁让你当初抛弃人家的。
也许每个男人的生命当中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
至少两个。
也许每个男人的生命当中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
不止两个。
一个是妻。
一个是情人
一个是圣洁的妻。
一个是热烈的情人。
白玫瑰。
红玫瑰。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
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
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
红的,却成了胸口的一颗朱砂痣
士洪,你回来啦。
这里有封信,你站这边看吧。
振保!
士洪,这样的爱对我来讲,还是平生第一次。
感谢你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娶了我。
其实,家里送我出来读书就是为了让我嫁个外国人。
我那时就像个交际花,整天撒了欢地交际
三年一过,才想起妈妈让我嫁人这事。
对不起士洪,我就胡乱抓住了你。
我真想知道对街的那排公寓房子里发生了什么
奸情、淫秽。
还有爱情
我恋爱了,爱上了你的老同学。
他是个有作为的人,是一等一的纺织工...
程师!
工程师。
他有一种特殊的气派,他的眼睛闪着一抹流光
他喜欢把额前的一缕头发往后推
我甚至喜欢他西装上的皱褶,皱得都像笑纹。
他很会做事情,头脑很聪明,这些你都是知道的。
他叫佟振保。是我们那帮同学里出了名的柳下惠
那是你们封的,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我爱他!
每天坐在屋子里,等着电梯开上来,我的心提了上来放不下
有时候,还没到这层楼就停住了,我的心又像半中间断了气
她心里有电梯,可见她的心还是一所公寓房子
那你就写"心居落成志喜"送给她。
Perfect!
今天振保送给我一幅字。
心居落成志喜。
他是真爱上我了
你跟他说你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来着?
士洪,振保真是可爱极了
他还说他不想住公寓。
我要住单幢的
你说...
我说,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
他太会调情了
他真会调情
他太懂女人心思
他真懂女人心思。佟振保,我爱他
娇蕊,这还是你平生第一次写这么多中国字
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你真的谈恋爱了
老同学,你可是出了名的柳下惠啊。
原来你是个调情高手。
情调得像你这么准确也是不多见的。
我太太她漂亮、善良,她也很会调情
可是她单纯,因为她真的会相信你
她是个南洋姑娘,中国话说不好,中国字也写不来
傻乎乎的,我很爱她
对面姓孙的房客老是向她瞟眼睛
我用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把他赶走了,现在你...
Bye!
士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但是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了,我不能再花你的钱
住你的房子,还姓你的姓,
我爱上了佟振保,我要嫁给他。
我很爱你,但是我不能容忍你偷情,我同意离婚
我回南洋了,我要把你的照片留在心里。
你觉得娇蕊有什么两样吗?
好像多了点羞涩
怎么会多了点羞涩呢?
阿拉哇晓得。
振保,我给士洪写信了,我要离婚,以自己的名义转嫁给你
谢谢侬,士洪。
占有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占领他的胃
占有一个女人的心,是要通过她的阴道
张爱玲说的。
我只想要她的身体,没想占有她的心啊
娇蕊啊,这件事恐怕咱们得咨询一下律师
弄不好会很吃亏的
快跑.
振保,我爱你!
我就像被装在玻璃试管里
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要从现在跳到未来
现在是好的,将来也会是好的。
我刚到上海,我前途渺茫,我出身寒微,我弟弟还在上学。
娶了她,咱妈怎么办。
我没想过结婚啊。我只是想玩玩
不想负责任,过去、现在,我都不想负责任。
我还是个孩子,我还天真着呢。
今天我换了漂亮衣服,规规矩矩的中式衣裳。
是为了要和我去看电影吗?
有车子就去。
那你要脚做什么的?
追你用的!
别再往我办公室里打电话了
谁让你送"心居落成志喜"给她的
那还不是你出的馊主意
我怎么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不是个交际花吗?
振保,我会改的
我生病了。
我受惊吓了
我看见巍峨的大厦朝我倾倒过来
我一阵眩晕
我看见灰褐色流线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车
冲着我轰隆隆开过来,遮光蔽日。
遮光蔽日。
女人必须结婚
我真的生病了
我真的受惊吓了
我自认为是个做事有分寸的人,知道适可而止
可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们彼此相爱,而且应当爱下去,可我没想过要结婚啊
她现在为了我,要和丈夫离婚,社会不答应,毁的是我的前程
然而事情自顾自地向前发展
一切都极其清楚,为了我她要离婚了。
振保!
振保!
振保!
我王娇蕊,年纪很轻,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
可这些都是不算数的。走啊!
一朵一朵地采下很多玫瑰,扎成一把
然后,随手一丢。
可是振保,你这朵我无法丢掉。
我所有的安全,我的前途,都是你一手造成的
你把我重盖了。我爱你,我要和你安居乐业。
娇蕊啊,你听我说,我无法跟你安居乐业
这个世界是危机四伏的
你跟她辩论她听不懂
她太沉了,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士洪,你怎么不来扶我?
我们已经离婚了。
哦,对不起。
- 振保!... - 她摔着了...
别过去
振保!
她摔疼了。
不能过去。
振保!
撞疼了吧,宝贝儿?
疼。
记住啊,今天是咱俩第一次见面,表现好一点。
能起来吗?
能。
那一天要不是门虚掩着,我就不会撞上王娇蕊
你好!
我受不了了
她手面上的一小块皮肤,握到我的手,有一种紧缩的感觉。
她面容姣好,油光水滑。
身体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
行了行了行了,别腻了别腻了,来,过来看这边
干什么呀?
还记得那天跟娇蕊看电影,那个英国老太太吗?
就是在英国留学时候认识的...
现在住在上海的,艾许太太
来,麻烦你们两个上来帮个忙来。
Who is it?
I don't know!
Then she must be his lover.
Look!
What a bad girl!
你听,人家还说英文。
她忘了我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
Don't gossip behind people... People.
Hello,侬好,侬好不了?
蛮好,蛮好。
她们是在说我吗?
对,是在说你。
可我觉得那天娇蕊表现得挺得体的呀。
来,过来宝贝儿,跟她们说两句英文。
Hello! Nice to meet you.
Oh my god.
真棒,宝贝儿
就别美了,看这儿,眼神,社会的眼神。
这才几个人就社会啊?
连外国人来了上海都入乡随俗了,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又怎么样?
[哭]
你怎么了?
我是你母亲
你干什么呢?
我哭呢。
这个世界一贯到处都是你的老母亲,眼泪汪汪的。
行了行了。我为什么要为这些妈妈的眼泪放弃我的爱情
你不勇敢!哦,对不起妈妈
你不勇敢
这跟勇敢有什么关系?
Hello, aunt.
你看,她跟妈妈在一起合适吗?
过来吧,宝贝儿。
来,老太太,到这边找士洪休息一下
老太太,请来这边休息一下
士洪,麻烦你过来一下
士洪,看见了吧,人家是少爷
养得起这种女人,出得起这种风头。
好了士洪,谢谢你,回去休息。
可我出身寒微,我靠自己双手打拼的天下。
我好不容易才站在了世界之窗的窗口上。
那又怎么样?
难道一失足,娶了这样的女人,别人的太太
而让自己的生活成为休止符吗?
我周围的同事、周围的朋友
我在英国几年奠定的好名声就全都没有了。
如果娶了她,全上海都会知道我戏了朋友妻
我的"柳下惠",我的好名声就全都破灭了。
你虚伪。
我只能虚伪到底
那你当初为什么勾引她?
因为她火热,她不遮拦。
那你现在为什么丢弃她?
因为她火热,她不遮拦
摔着了吧,宝贝儿...起来起来。摔疼了吧?
你看她,来,摆个姿势。身家清白,面目姣好
娇蕊,你也摆一个。
你再看她
我觉得挺好的呀。我不喜欢她,笼统的白。
我喜欢热的、活的女人。
那你娶她。娶啊
她现在要为了和你结婚,要和丈夫离婚,转嫁给你。
那你说怎么办?
把她扔了。
扔了?
得扔。
扔了?扔了她也会回来找我的
那咱们把她...
杀了?
理解力太差,埋了
其实这算不了什么的,以前也有人扬言要为我自杀
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
大清早起床没来得及洗脸便草草涂了口红跑出去见男朋友
他们也曾经说:"我一夜没睡
在你窗子底下走来走去,走了一夜。"
可那到底是不算数的。
虽然我是个可亲的女人,可当真要使一个男人为我受罪
那还是件难得的事呢
你干什么去啊?
结婚。
喜筵设在东兴楼
喜筵设在东兴楼
早上我还没十分醒过来。
迷迷糊糊地仿佛已经在那梳头。
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我就像是被装在玻璃试管里
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要从现在跳到未来。
现在是好的,将来也会好的吧
振保很爱面子,也很讲究经济
他说婚礼的样子,会办得很体面。
他在公司附近租下了新房
他说要把妈妈接来同住,振保很能挣钱。
他告诉我,以后要把大部分的钱,花在应酬、联络上
他说以后家里的开销要很刻苦的
我不求他爱我,但求他像朋友似的跟我相处
我大学刚毕业,就要结婚了
我还没有走向社会,就要结婚了
我还不认识他,就要结婚了
女人必须结婚
我把双臂伸向未来的窗子外
那边有浩浩的风,正通过我的头发,向我飞来。
我想起当时在爱丁堡读书的时候,家里怎样给我寄钱
母亲怎样给我寄包裹
现如今正是我报答的时候。
我要一贯努力地向前、向上。
首先,我要把职业上的地位提高。
等有了地位以后,我要做一些有益社会的事
比如说,办一所贫寒子弟的工科专门学校。
或者是在故乡的江湾弄一所模范纺织厂。
好啊!
究竟怎样,还是有点渺茫
别着急,慢慢干
我已经渺茫地感受到了外界的温情的反应
不止有一个老母亲,一个世界全都是我的老母亲
眼泪汪汪的,睁着眼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振保!
你干嘛呢?
我这跟新娘子说话说得都已经快无话可说了
本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说什么?
没心情。
怎么会没心情呢?这新娘子不是你选的吗?
那是你选的。
我选的不就是你选的吗?
我不喜欢她笼统的白。不喜欢她突出的胯骨,不喜欢她的乳
可是她身家清白。
她父亲去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曾是个殷实的商家。
行了行了,和我们佟家正好是门当户对,是吧?
听说在中学的时候,也有同学、哥哥之类的给她写过求爱信
她从来没回过信
对,所以才选她结婚。
喜筵设在东兴楼。
听见了吗?喜筵都设在东兴楼了。
我心情没有平复,没法结婚。
你这样,对烟鹂不公平。
我心情平复了,对她才公平。
怎么平复?
刚刚你埋娇蕊的时候太武断了,她还有话没说完呢
那她把话说完了你就结婚是吗?
先让她把话说完
喜筵设在...
知道了,喜筵设在东兴楼
娇蕊,起来,跟他把话说完。
娇蕊,刚刚对不起,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振保,你别怕,我都会改的。
振保,你离了我不行的,振保...
好了,宝贝儿,别哭了,再哭就该不漂亮了
你堵她嘴干嘛呀?她还没说完呢。
不能让她再说了,她再说我就该心软了。
娇蕊,其实咱们俩之间并不存在谁离不开谁的问题
错就错在你对我是爱情,我对你是欲望
你已经连累我了
没人性!你怎么能当着女孩的面说这种话呢?多伤人啊。
我没当她面说,这是我心里说的
那也没人性
那你说怎么说?
娇蕊,你错了。
对,你错了。
你不应该不告诉我就给士洪写信,跟他离婚。
你要是爱我,就要替我着想。
士洪毕竟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
等士洪回来,你就跟他说是闹着玩的
为了哄他早点回来,他会相信的。
你才没人性呢,你这话更伤人你知道吗
我是帮她找出路。
你太天真了,你说这话谁信啊?
人家士洪才不信呢!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呢?
本来挺美好的一件事,你非得把它给破坏了。
你自私、虚伪。
好好好,我自私,我虚伪。都是我的错。
行了吧?走吧,结婚去。
反正是你错了
- 自私! - 没人性!
等等,结婚有意思吗?
不知道。但祭奠爱情有意思吗?
没意思
那选"不知道"
天还没黑,霓虹灯就已经亮了
在天光里看着那么地假,像戏子戴的珠宝。
经过卖灯的店,无数的灯,亮作一片。
吃食店的洋铁格子里,女店员俯身夹着面包
胭脂烘黄了的脸颊也像是可以吃的
我走在结婚的道路上,汽车道上拦腰钉着一排钉
一颗颗烁亮的圆钉,四周微微凹进去,使柏油道看上去乌暗。
柏油道柔软着,踩在脚下有弹性。
我佟振保走得是挥洒自如
也不知道是马路有弹性还是我的脚步有弹性。
天上飘着小白云,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
今天我结婚。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阳。
街头卖笛子的人正在那吹笛子,尖柔忸怩的东方的歌
像绣像小说插图里画着的梦。
别哭了,眼泪都是身外之物
我上当了。
她摔着了。
别想了,结婚。
她摔疼了。
结婚
你从来都注意不到我的存在。
你恋爱了,痛苦了,分裂了,才看见我
别总在窗户前面换衣服了
他们外国人不喜欢你这样,我早就跟你说过了
以后你要把衣服穿好,穿厚点,最好穿上盔甲,拿着长矛。
也别总是想去知道真相,他们男人不喜欢。
你站好了,别再摔跤了。
小裁缝,反正你闲着也没事,过来给咱们照张结婚照
好,先生、太太,靠近点。
太太,抬头
好,看这儿,预备,"咔嚓"。
唉呀,没照好
拿束花吧。
好,太太,低点,再低点
是花低点
好,看这儿,预备,"咔嚓"
唉呀,还是没照好。再来一张吧...
行了行了行了,就这样吧,不照了。
把花还给人家,去。
我这结婚呢,你怎么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我这结婚呢,你怎么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
我都痛苦成这样了,你还说我!
你痛苦?我痛苦得都结婚了!
关灯!
睡觉!
太不行了这个。
其实年轻女孩娇羞一点也不讨嫌的。
再试。
对不起,门虚掩着,我就...我想起了王娇蕊
我就进来了。
摔疼了吧,宝贝儿?
记住啊,今天是咱俩的第一次,你可得对我好一点。
能起来吗?
我真的想娇蕊了
当初也是门虚掩着,我把她撞倒了,我问她撞疼了吗?
她说:"疼"。
我问她能起来吗?
她说:"能"。
她很快就起来了。
她噼里啪啦就站起来了。
我真的想娇蕊了。
不能想她,你这样对烟鹂不公平。
那你说怎么办?
再试!
对不起,门虚掩着,我就...
撞疼了吗?
疼.
能起来吗?
关灯!睡觉!
你没事别老在我身后站着,去,听听收音机,学学普通话。
你在那念叨什么呢?哦,学普通话呢。
振保,来,搭把手
士洪老同学,我虽然对不起你,可我总想和你打牌
越是对不起你,我就越想和你打牌。
我也是。虽然心里头恨你,可是还是想和你打牌
毕竟是老同学嘛。
士洪老同学,你现在还随身带着娇蕊的照片吗?
是啊,毕竟是夫妻一场嘛。
听说她现在又结婚了,嫁了给姓朱的。
二万。
八筒。
一索
到你了。
白板!
白板.
我爱振保
不为别的,只为在这许多人中指定了这个男人是我的。
到你了
白板
振保就是我的天。可是我很笨,总是做错事
听说你们家最近又换仆人了?
不是我换的,是我太太换的
这三天两头地换仆人,运气也太差了
运气不差了,换保姆总比换老婆好嘛
九筒
三条
到你了,还是白板?
红中!
我太太做事不得体,连说话都不得体。
她丢脸丢惯了,我经常当着仆人的面呵责她
弄得连仆人都轻视她,她只能三天两头地换仆人。
他当着人的面就对我呵责纠正。
我当着女佣丢脸惯了,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
我害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因此我没开口,便先皱眉、嘟嘴
可这样振保又不高兴
他说我像是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你没事吧?
太闹了,不打了,不打了
你是谁啊?
我是小裁缝
以后常来啊。
谢谢。
听说你最近勾引他太太了?
我刚认识她,还没来得及呢
哦,抓紧抓紧
谢谢谢谢...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面前,我才能做几天当家少奶奶
因此我愿意三天两头地换仆人
我真高兴我能生孩子,生了个女儿,怎么搞的
我生孩子的时候很吃了些苦
可是我婆婆不喜欢,因为我生的是个女儿
但我觉得我有权利发一回脾气
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怄起气来
多亏我从中调停得法,以至于还没有抓破脸。
娶她原以为她柔顺,现在觉得是被骗了
妈也是的,就这么任性地搬回江湾去了
让别人误以为我是个不孝顺的儿子。
弄得现在我都有点恨她
我生了个女儿叫慧英。
慧英!
爸爸!
都这么大了...叫你呢
过来过来
这是我...都九岁了没那么矮,起来。
才九岁,哪有这么高,下去。
这就是我的女儿,生着黄瘦的小手小腿。
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
是我由虚空之中把她给唤了出来。
行行行别闹了。
有一次我弟弟给她糖吃
她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脸,露出里面的内裤。
难为情死了
哎怎么还来?
这孩子做事不得体,跟她妈一样。
叔!
连说话也不得体
二叔
起来起来,找你妈去
谢谢
侬哭侬哭
一记耳光拍死他侬!
小鬼头!小赤佬!
这就是我的婚姻生活。不对,这是你选的婚姻生活。
我当时选的是"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吧?
知道了。
有意思吗?
走吧,玩去。
你除了上班、回家、打麻将,还能玩什么啊?
那你说玩什么?
跟我走吧。
你来不来?
干嘛去?
干点男人干的事。
一个礼拜三次?
仨礼拜一回成么?
跟她好交待吗?
你看她那么笨,她看得出来吗?
对,这是她最大的缺点。
有时候也是优点。
振保,出门别忘了带把伞。
你笨!他明明是在照镜子,根本没看你。
我不笨!
你笨!你16岁都不会削苹果,你补袜子用指甲油
妈说在现实生活中你就是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
你就是废物,振保都不爱你
振保为什么不爱我
我日复一日地守着振保,守着这个家
我非常努力地讨他喜欢。
你越努力越紧张,你越紧张越做不好。振保都嫖妓去了
你看见了?这与我无关。
我再笨也是他老婆,是他老婆,是他老婆!
你太笨了,你别连累我了。
你看看你那笼统的白,你那模糊的脸。
你看看你那不发达的乳,那突出的胯骨。振保不爱你
你真笨!
我是一个自卑且笨拙的女孩。
I am useless, stupid girl.
振保不爱我
振保不爱我
振保说我笨。
振保说我笨。
可是裁缝先生夸我聪明
你闭嘴
他夸我漂亮,他说像我这么端庄的女人他见得真少。
你贱。
还从来没人,像他这么夸过我呢
不能再想他了,我爱振保,他就是我的天。
你别再连累我了,振保不爱你。
裁缝先生...
你别去
裁缝先生...
你回来。
裁缝先生...
你别开门。我爱的是振保
不为别的,只因为在许多人当中指定了这个男人是我的
你还是走吧,裁缝先生,我是这家里的主妇。
我不记得你的模样,只记得你的肩,嶙峋的肩
握在手里那是一个男人的肩。
这才几天啊,这么容易就断了,一点感情也没有,真是龌龊
这女人太阴险了,她都不让我捉奸在床
这就是你选的老婆
我当时选的是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什么是结婚,可老婆你是知道的。
你还夸她身家清白、脸宽柔美来着。
对,可我现在不知道了。
气死我了,我要回家打老婆。
打老婆不行的
谁规定不能打老婆。
男人打老婆很没面子的。
我在家打老婆跟谁要面子啊
我早就想打她了。
起来起来,别睡了。
你要用马桶吗?
不用,我在外面用过了
哦,那就好。
你,别老在那坐着。去,
去家里的银器里面给我挑两个银瓶,我送人用
银瓶...
快去
慢了吧?
再去抽屉里给我找根绳子,要长绳子
绳子...
短了吧?
绳子短了,包来包去,包不成个样子。
去,再去橱顶上把报纸给我拿下来去
报纸...
你看着点,别把报纸给戳破了
破了吧?
我让你吃完饭给我弟弟打个电话,你打了吗?
忘了吧?
现在打
哦。喂,振保啊...
是笃保
哦。
怎么话没说完就给挂了?
你不要总是在脸上露出一副怨愤的神情
然后傻笑!
你这样子很可怕,你知道吗?你面目都模糊了,你知道吗?
你很奇怪,你知道吗?
结婚都九年了,你怎么还像是什么事体都不懂的样子?
我生了孩子的呀。
别人生了孩子都变得丰满了,可你还是这么瘦
白板
加二条
二条?
筷子,两根筷子。难道你这两根筷子要让我用一辈子吗?
我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变成什么样了?
跟上海小市民一样。别忘了你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
我从英国留学回来我也得管家政。
筷子!
啊?
不,瓶子!
你看看你那副庸俗市侩的嘴脸
你知道人家进步青年是怎么说你的吗?
俗气!
我俗气也是外国式的俗气。瓶子!
瓶子...
我看你跟烟鹂越来越般配了
上面刻着"佟振保、孟烟鹂"...
擦掉,拿到银器店去擦掉。把名字改成
"贺顿先生,贺顿太太,鸿益纺织公司全体员工敬贺荣誉归国"。
"新婚志喜"
这个也擦掉
人笨事皆难!
幸好是银的,不然就碎了
你老跟着我干嘛?
我自己亲手造的家,我不能毁了它
我的家...
我的家是小小的洋式石窟门巷堂房子,临着街
一长排都是一样
浅灰色水门汀的墙。
棺材板一样滑泽的长方块。
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
里面的天井虽小,也算得是个花园。
应当有的,我家全有。
我的家...
我自己亲手造的家我不能毁了它。
我不能毁了我的妻、我的女儿,可是我可以砸碎我自己。
我为什么要砸碎我自己?
因为我空虚,我压抑。
不,你庸俗,你市侩。
不,我委屈,我想哭。
你为什么想哭?
我就是想哭。九年了,我每天生活在这样冷冰冰的家里
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
你当初为什么不把那个温热的女人娶回来温暖这个冰冷的家
我当时亲口对她说的,我对她不是爱情,只是欲望
I told her it was only ***!
你错了!爱情和欲望是分不开的
那是因为你懦弱,你想当柳下惠。
就因为她是王士洪的老婆,所以你不敢娶她
你顾及社会的眼光、妈妈的眼泪。
我当然要顾及妈妈的眼泪。
我出身寒微,靠自己双手打拼的天下。
我好不容易才站在了世界之窗的窗口上。
你终于承认了,为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当然了,我不能把这些东西给毁了
你不就是个破纺织工吗?
工程师
归根结底就是你自私。
不,我不自私。
佟振保,你别不敢正视自己,所有的人都自私
我这是无私。
我为了社会的责任,为了母亲的眼泪,为了家庭
我牺牲了我的情欲,我牺牲了我的自由,我牺牲了我自己。
牺牲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吗?
换来这样的生活吗?那你这九年的牺牲真是荒唐可笑。
什么叫荒唐可笑,我这叫委屈。
佟振保,你这叫抱怨。
当一个男人都学会抱怨的时候,就沦为平庸的小市民了。
- 行了!- 自己打拼的天下...
你闭嘴!
我充满了欲望,我渴望着爱情
不希望我的生活是这样的,我不相信别人的家庭生活也是这样
每天下班回家,我走在夜色里
看着每个窗口里透出的暖暖的黄色的光。
我相信,那里面是温暖的。可我佟振保为什么这么倒霉啊!
因为咱家用的是灯管!
你强词夺理!
就算是让阳光直晒进这座公寓,这个家也是冰冷的
因为你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我想娇蕊了,我真的想她。
结婚都九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想她?
和烟鹂结婚之前我只有这么一个女人
结婚之后也只有这么一个女人可以想。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我对娇蕊是爱情,不是欲望。
我再重复一遍,爱情和欲望是分不开的。
真高兴我有爱情了,正是这爱情支撑着我走到了九年后的今天
你这样对烟鹂不公平。
你对她才不公平呢
你不爱她还跟她在一起。你以为她快乐吗?
你看看她这张模糊的脸,傻瓜都看得出来
不然她怎么会和小裁缝...
你闭嘴!
那是因为她太不行了。
我告诉你佟振保,我虽然不爱她,可是我照顾了她九年的生活
而且还将继续照顾下去,因为她是"妻",男人就应当尽力
你不要太天真好不了?我再打击你一下
你以为你每天下班走在夜色里
看到别人家透出的暖暖的黄色的光
你以为那里面是温暖的吗?我告诉你,你错了!
那是因为他们用的是暖光灯!
跟生活没关系!你无语了吧?
别打了,再打我该疼了
我从来都不舍得这么打我自己
佟振保,你太可恶了,你把我仅存的一点温暖的希望都给破灭了
想要温暖容易啊?找个丰肥的就有温暖了。走吧,嫖妓去。
佟振保,你就这么扼杀你的纯真,你就这么甘心堕落?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嫖妓
那走吧。等等,没劲,你那是欲望,不是爱情。
是你说的,欲望跟爱情是分不开的。
我说过吗?
你当然说过,大家都听见了,对吗?
那我乱了,我不知道,我选"不知道"。
九年了,我恨这棺材板一样的生活,这什么都没发生。
为什么什么都没发生。
一定让它发生点什么。
现在就让它发生点什么。
马上让它发生点什么
发生什么?
回家打老婆
等等,你刚才不是说嫖妓吗?
先打老婆再嫖妓!
你快醒醒,你快醒醒,我快要撑不住了。
你这时候想起我有用了?
行了行了,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我们手都举累了
哟,这还是张爱玲吗?
怎么不是啊,去拿书去。
书上说,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
孟烟鹂你夸大其词
我没有
我不过是打碎个暖水瓶。
换了个灯管
孟烟鹂快三十岁了,她终于成长为一个勇敢的小妇人
你勇敢?你勇敢你怎么了你?
我拣起台灯的铁座子,连着电线
向你掷了过去
我把你打跑了
我把你打败了。地板上就剩下一双绣花鞋。
微带八字, 不敢露头
还有,佟振保上了公共汽车,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
振保倒没留心她。
你念串行了。
没串行。
我坐在那边欠身向里勾了勾头,这才认得是王娇...
王娇蕊
朱太太,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
这一向都好吗?
好,谢谢你
你一直都在上海吗?
对,一直在
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吧?
可不是吗,带孩子去看牙医,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夜没睡
你在哪儿下车呀?
牙医在外滩。你们是上公司去吗?振保厂里还是那些人吧?
贺顿就要回国了,他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
是吗,多好啊
是啊
侬好。长久没看见,你还好吗?
很好
那姓朱的,你爱他吗?
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地...
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可还是要爱的,所以...
你很快乐
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
你碰到的无非就是男人。
是的,长得年轻漂亮的时候
大约无论在外面做什么样的事情,碰到的无非都是男人。
可到了后来,除了男人,总还会有别的...总还会有别的。
你呢?你好吗?
我想把我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告诉她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张先生,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
女儿上学没有学费
每天的小菜钱都成了问题
真是要了我的命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疯了心似的
要不就不回来
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
这么些年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啊
刘先生,你替我想想
你替我想想
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我到站了。该是这里下车了
我想把我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
正在斟酌字句。
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右侧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我自己的脸
很平静
但是因为车身的嗒嗒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
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
像是有人在我脸上轻轻推拿似的
我的脸真的抖了起来
镜子里,我看见我的眼泪滔滔流了下来。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镜子里,我看见我的眼泪滔滔流了下来。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有人必须哭泣,那应当是她
这完全不对
这完全不对。
然而我竟不能止住自己,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觉。
张先生,李太太,振保不拿钱回来养家
女儿上学没有学费,每天的小菜钱都成了问题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
他这样下去连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丢了呀。
疯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来
一回来就打人砸东西
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
叫我这日子怎么过?
我佟振保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
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打下的天下
我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里做到了很高的位置
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
侍奉母亲谁都没有我那么周到
提拔兄弟谁都没有我那么经心
办公,谁都没有我那么火暴、认真
待朋友,谁都没有我那么热心,那么义气、那么克己
我是不相信有来世的,要不然我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
第二天,佟振保改过自新
又做了个好人